中国以创纪录的速度造就了一个专业阶层。而现在，他们的梦想却以同样快的速度破灭了。 

彭博新闻

2024年9月19日 at GMT+8 07:00

习近平对“中国特色”现代金融体系的愿景越来越意味着，上海有朝一日能与纽约或伦敦等主要金融中心相媲美的希望正在逐渐消失。 摄影师：沈其来/彭博社

凌晨 1 点，托马斯·吴骑着自行车行驶在空荡荡的上海街头。这位 43 岁的保险业高管又一次情绪崩溃。

在全国范围内降低国有金融公司工资的举措下，吴的工资被削减了 20%。他担心被裁员，不知道如何筹集 60 万元人民币（84,500 美元）让两个孩子上国际学校——这是中国上层中产阶级生活的标志。他六岁的孩子数学成绩落后。

“让我们的孩子那么努力学习有什么意义呢？”吴说。“顶尖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从海外回来的人也找不到工作。”他说，工资的涨幅不再与努力程度挂钩。“我的工作毫无意义。”

吴小晖是数百万雄心勃勃的中国专业人士之一，他们的生活因习近平主席重塑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决定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金融、消费科技和房地产等行业——本世纪大部分时间中国经济增长的主要驱动力——现在已失宠。相反，自毛泽东以来最强大的共产党领导人正在将资源投入电动汽车和芯片生产等事业。“高质量”增长是新的口号，而不是“高速”。

国内许多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工人的萎靡不振可能会加剧笼罩着中国 18 万亿美元经济的阴霾。摄影师：Qilai Shen/Bloomberg

这种转变让许多中国奋斗者迷失了方向。他们不仅没有因为长时间工作和冒险而得到回报，反而面临着减薪、裁员，政府还对他们所谓的“享乐主义”生活方式进行抨击。一个受到国家媒体谴责的流行表情包描述了当前的普遍情绪：“历史的垃圾时代。”

这样说可能过于简单，但却凸显了中国和世界面临的一个严重问题。中国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劳动者感到萎靡不振，这可能会加剧笼罩在中国 18 万亿美元经济上的悲观情绪。股市表现不及全球同行，消费支出徘徊在疫情封锁以来的最低水平附近，通货紧缩出现螺旋式上升的迹象。中国庞大的政府官僚机构和国有企业内部也存在一种停滞感，员工认为主动出击的好处有限，而一旦出现问题，坏处则无限。据新华社报道，自 8 月以来，中国当局拘留了至少三名来自不同证券公司的顶级投资银行家，这是反腐行动的最新阶段，约 470 万人卷入其中。

从长远来看，这种混乱提出了一个关乎生存的问题：当你打击和挫伤一些最优秀、最聪明的员工时，经济会发生什么变化？

“这意味着中国劳动力市场中出现了一股危险的暗流，”剑桥大学中国管理学教授克里斯托弗·马奎斯说。“这些人是中国经济奇迹的主要推动者，但他们的幻灭可能导致更广泛的社会危机，因为这挑战了共产党通过努力工作实现繁荣的叙事。”

有人认为，对习近平来说，吴小晖等人承受的痛苦是必要的牺牲。共产党一直对金融业持怀疑态度，认为它以牺牲工人阶级为代价，让少数人致富。美国在 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和制造业空心化中的经历，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看法。2008 年金融危机导致社会不稳定加剧，唐纳德·特朗普上台，这导致美国更加依赖制造业。在美国采取行动阻止中国获得先进技术、台海军事紧张局势加剧之际，习近平决心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打造成能够自给自足的高端制造业强国。彭博经济预测，到 2026 年，高科技行业将占国内生产总值的 19%，高于 2018 年的 11%。

但转型可能会让经济的很大一部分和专业阶层受到影响。房地产在巅峰时期占经济的近四分之一，后来政府对开发商借贷的打击导致这个过度杠杆化的行业陷入自由落体。截至 2022 年，仅金融业就雇用了近 800 万人，并提供了一些最高的薪水。

“感觉我们就像大街上的老鼠，被所有人打”

采访了十几位金融服务业和其他如今不受欢迎的行业的人士，其中一些人出于隐私原因要求只透露他们的名字，他们发现，这群人正在努力应对旧有生活的剧变。许多人强调了工资削减、开支审查不断升级以及因富裕生活方式而在社交媒体上被羞辱所带来的压力。

股市表现不及全球同行，消费者支出徘徊在疫情封锁以来的最低水平附近，通货紧缩出现螺旋式上升的迹象。摄影师：Qilai Shen/Bloomberg

“感觉我们就像大街上的老鼠，谁都打不死，”北京一家证券公司的工作人员特蕾西说。“这个国家似乎并不重视金融人才。”

失宠

对于北京的官员来说，这话有一定道理：政策制定者通常认为，不平等比贫困更具有政治风险。金融从业人员的平均收入几乎是普通工资的七倍，打击金融业的努力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受到了赞扬。随着习近平加强对国家的控制，他正试图将其重塑为一个“为人民服务”的行业。

中国的顶级国有银行、券商和资产管理公司已被要求削减薪酬和预算。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去年将部分高级银行家 2022 年的薪酬削减了 40%，而中信证券则将部分员工的基本工资降低了 15%。商务舱旅行正在成为过去，公开炫耀财富也已成为过去。中金公司的分析师被告知不要穿奢侈品牌或向第三方透露自己的薪酬。一些公司甚至在收回前几年的工资，以遵守新实施的 290 万元人民币的工资上限。

压力远不止薪酬。作为行业整顿的一部分，习近平要求金融监管机构“长出牙齿和刺”，清除过度和腐败。中国最知名的交易员之一包凡去年被拘留，没有任何官方解释，而过去几年至少有两名高级金融高管被判处死刑。仅 2023 年就有至少130 名高管和政府官员受到调查或处罚。

作为打击该行业行动的一部分，习近平要求金融监管机构“长出牙齿和刺”。摄影：沈其来/彭博

习近平对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金融体系的设想，越来越意味着上海有朝一日能与纽约或伦敦等主要金融中心相媲美的梦想正在逐渐消失。7 月份资本外流加剧，银行向客户净售出 457 亿美元外汇，创八年多以来的最高水平。

香港大学金融学教授陈志武表示，很快“金融业将只剩下三类参与者：政府经营的银行、政府经营的保险公司和政府经营的财富管理公司” 。“在政府主导的计划经济中，金融市场实际上没有那么多可做的事情；尤其是高薪金融专业人士没有空间。”

有些人是自愿离开的，他们对薪酬下降的幅度和随意减薪感到失望。35 岁的 Nathan 是上海一家共同基金公司的一名员工，他说他正在考虑中国以外的机会。“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我至少会浪费三到五年的生命。”

其他人，比如学生田克非，正在改变方向——她从金融专业转到交通工程专业，因为这个专业看起来更安全，尽管这不是她的梦想。总体而言，中国大学的金融和经济学专业竞争已经缓和，而能源和数学专业正变得越来越受欢迎。

人才的重新分配对习近平试图推动的转型来说是个好兆头。事实上，北京所称的“新三项”产品（电动汽车、锂离子电池和太阳能电池板）的许多公司都在快速增长。在截至 2023 年底的四年时间里，由沃伦·巴菲特 (Warren Buffett) 支持的电动汽车制造商比亚迪股份有限公司 (BYD Co.)的员工人数增加了两倍，达到 70 多万人。与此同时，芯片行业的销售额同期增长了 38%。

彭博经济评论的经济学家舒畅和朱棣文表示：“对中国前景的悲观情绪可以理解，但也有些过度了。政府可能即将实现一次重大的再平衡。”

但对于那些年纪太大而无法重返校园重新学习目前急需的 STEM 技能的人来说，其他工作的选择并不多。华尔街公司曾向中国投入了数十亿美元，希望在投资银行领域大展拳脚，但现在它们也在缩减规模。先锋集团 (Vanguard Group Inc.) 计划关闭其业务，而 Van Eck Associates Corp. 也已撤出。随着中国大陆和香港的股票销售和并购活动暴跌，高盛集团(Goldman Sachs Group Inc.)和摩根大通 (JPMorgan Chase & Co.)等其他公司已在亚洲进行了数轮裁员。

金融并不是唯一一个感受到压力的行业。消费科技行业也受到了全面打击。据彭博社汇编的数据，中国曾经著名的 BAT 互联网平台——百度公司、阿里巴巴集团控股有限公司和腾讯控股有限公司——自打击行动以来总共裁员 63,000 多人。四年前， 政府在最后一刻叫停了蚂蚁集团的首次公开募股，这原本可能是全球最大的 IPO，标志着一场监管运动的开始，旨在控制这个可能过于庞大和强大而令人不安的行业。如今的主要参与者已不复当年的规模和气势。

“如果你想过上以前的生活，那你基本上就是在做梦”

房地产市场仍深陷困境，北京方面推出的温和刺激措施未能扭转房地产市场严重衰退的局面。房地产市场衰退已导致数十家公司面临破产威胁，中国恒大集团等公司拖欠 1300 亿美元债务。尽管经济学家长期以来一直敦促中国当局解决房地产泡沫问题，但咨询公司科研智库的数据显示，房地产泡沫的突然破裂已导致 2023 年之前三年内约 50 万人失业。

其中包括像张艾薇这样的人。在经济繁荣的年代，她经常工作到晚上 11 点，为碧桂园控股公司出售价值超过 1 亿美元的房地产。她的年收入一度达到 8.3 万美元。现在她在社交媒体上兜售保健品。

“如果你还想过以前的生活，那根本就是做梦，”张女士在今年早些时候的一次采访中说道。她推迟了生孩子的计划，自己做饭以避免外卖，并尽量减少社交以节省开支。

漂泊

这不是中国第一次出现一代人被抛弃的现象。就像毛泽东时代 20 世纪 60 至 70 年代的青年被下放农村，以及 20 世纪 90 年代工厂工人被解雇一样，这批专业人士发现自己陷入了激烈的价值观冲突之中。这代人在改革时代成长起来，推崇个人抱负和财富积累，如今他们正试图在习近平领导下回归到更为僵化的体制中找到出路。

J Capital Research Ltd. 联合创始人Anne Stevenson-Yang表示：“在中国，希望的升起和破灭是一种常见的现象。”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对此次打击行动感到不满。在社交媒体上，一些人对限制薪资和控制金融业的举措表示赞赏。去年，一位量化对冲基金经理在房地产市场暴跌之际斥资 3900 万美元购买了一套上海别墅，这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炫耀财富的愤怒。

尽管中国近几十年来在减贫方面取得了巨大进步，但该国不断增长的财富并没有得到平等分配。斯坦福大学中国经济与制度研究中心的研究发现， 2015 年，中国最富有的 10% 人口的收入份额从 1978 年的 27% 跃升至 41%。相比之下，最贫穷的一半人口（包括 5.36 亿成年人）的收入份额已降至仅 15%。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截至 2020 年，中国衡量不平等程度的基尼系数为 37，与美国的近 40 持平。

牛津大学中国中心研究员乔治·马格纳斯表示：“从来没有人为金融业员工和他们的薪酬制度流泪。”

然而，长期来看，此类惩罚措施可能对受影响行业以外的领域造成伤害。中国约有 2 亿人从事白领工作，几乎相当于巴西的人口。虽然高薪金融和消费科技岗位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但他们的野心却已众所周知。

康奈尔大学经济学和商业学教授、中国项目负责人托德·努普指出，美国前美联储理事弗雷德里克·米什金曾称金融系统是经济的大脑。“你可以说中国经济有某种形式的大脑损伤，”努普说。“年轻人和中年人更悲观——随着他们变得更加悲观，他们的消费支出就会放缓，经济也会放缓。”

经济学家们现在越来越担心中国可能陷入通货紧缩漩涡。摄影：Qilai Shen/Bloomberg

消费者信心徘徊在历史低位，支出异常疲软。曾经受到有抱负阶层青睐的全球品牌——包括星巴克公司、欧莱雅公司和古驰的所有者开云集团——都报告了需求放缓。就连 Temu 的所有者拼多多控股公司也未能幸免。这家在线零售商曾因其低价商品而成为市场宠儿，但在上个月发布悲观前景后，该公司股价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大单日跌幅。在收益发布会后，首席执行官陈雷至少八次提到，随着增长放缓，收入和利润“不可避免地”会下降。

随着房地产市场暴跌进入第四个年头，支出的减少加剧了长期的经济放缓。第二季度经济增长降至五个季度以来的最低水平，继续了过去二十年中每年都出现缓慢增长的稳步下降趋势。瑞银集团上个月将今年的增长预期下调至 4.6%，这使得中国大约 5% 的目标遥不可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计，到 2029 年，这一数字将放缓至仅 3.3%。两位数增长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

如今，经济学家们越来越担心中国可能陷入通货紧缩漩涡，家庭由于预计价格将进一步下跌而削减支出或推迟购买，这会增加企业收入的下行压力，抑制投资，并导致更多降薪和裁员。

这种经济不确定性甚至让那些个人未受打击的人感到压力。根据联合国的数据，自 2021 年以来，已有超过 120 万人离开中国，其中包括企业家和一些较富裕的人。这种前景让家庭没有多少动力生孩子，出生率徘徊在历史最低水平附近。 北京上周宣布计划提高退休年龄，以遏制劳动力下降。

这种挫败感根深蒂固，催生出了许多俗语。诸如“躺平”之类的流行语应运而生，意思是逃避过度的工作和野心。“内敛”则描述了几乎所有事物都存在的激烈竞争。

被抛弃的行业尤其糟糕。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焦虑和抑郁是中国人最担心的问题。咨询公司简丹心力对 6 万名受访者进行的调查显示，学生和科技和金融行业的从业者是寻求心理健康支持的客户的主要来源。

最近，中金公司一名女员工突然死亡，进一步凸显了这些担忧，引发了社交媒体上关于心理健康问题的广泛讨论。该公司没有透露事件细节。

“你的命运和你的能力没有关系”

加利福尼亚州临床心理学家、抑郁症专家迈克尔·D·亚普科 (Michael D. Yapko) 表示，当员工的价值观与组织发生冲突时，他们自然会感到痛苦和无助。《抑郁症具有传染性》一书的作者亚普科说**： “让人们坚持下去的就是目标愿景，一旦你失去了目标愿景”，问题就会出现。”

沙伦·曹 (Sharon Cao) 等工人表示，悲观情绪开始弥漫整个行业，曹说思诺思 (Stilnox) 安眠药是她“最好的朋友”。

“没有希望了，”曹女士说，她是一家共同基金公司的高管，最近卖掉了自己的保时捷。她避免外出就餐，因为她预计今年的薪水会进一步下降。“你的命运和能力没有关系。”

但许多人还是接受了现实，打算继续留在原职，部分原因是他们没有多少选择。有些人仍然是共产党的狂热支持者。

北京一家证券公司的分析师马文俊（30 岁出头）表示，尽管最近工资减少了 50%，但他对党的信仰坚定不移。尽管他睡眠不足，压力太大，头发都白了，但他并不责怪政府。

由于中国对安全有着严格的控制，受到挤压的中产阶级不太可能大规模抗议，尽管抗议活动正在增加，但抗议大多针对停滞的住房项目和就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研究员帕特里夏·金表示，经济衰退不太可能削弱习近平对权力的控制。

“上街抗议？”北京一家共同基金公司的投资组合经理史蒂夫·黄 (Steve Huang) 说。“现在抱怨的人其实​​都不敢上街抗议。”

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焦虑和抑郁是中国人最担心的问题。摄影：沈其来/彭博社

尽管如此，共产党仍在镇压持续的骚乱。官方报纸谴责“历史垃圾时代”这一说法，该说法描述了一个“经济规律被违反、个人无力做出改变、注定失败”的社会。政府审查人员试图将其从互联网上删除。

回到上海后，保险师吴先生骑着迪卡侬自行车——卖掉宝马后他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每天晚上都骑。

他找到了一群有着相同热情和担忧的新朋友。为了省钱，他决定让年幼的孩子退学。在他看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保持低调，努力活得更久，这样他的孩子才能享受更正常的生活。

吴说：“垃圾时间我们能做的就是假装努力工作，避免失业并保持健康。”